陈胜前:博物馆考古展陈的“3C原理”

作为一名经常参观博物馆的考古研究者,不免会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有的展览看起来让人印象深刻,有的则是过眼云烟呢?博物馆展陈有没有暗含的原理呢?这里想就考古展陈讨论一下,或许对博物馆其他方面的展陈也会有所启示。所谓考古展陈,就是展示考古发现与研究,展览立足于考古发现与研究成果之上,展陈的就是考古所揭示的。也正因为如此,作为一个考古人,可以就博物馆陈列发表一些看法。

 

所谓“3C原理”,“C”就是英文“context”的首字母,3C就是3个context。流行语说,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不过,这里重复三遍“context”,每一遍的含义其实是不同的,它们分别代表考古展陈的不同方面或层次,也代表不同考古学范式所强调的关键内容。三个context对应着当代考古学的三大主流研究范式,抓住了它们,就意味着把握了考古研究的主旨,也意味着抓住了博物馆考古展陈的内核。

 

“Context”是一个颇难翻译的英文词语,因为它在不同考古学研究范式中的含义并不相同。按照字典的翻译,我们通常会将其译为“背景”“关联”“背景关联”或“情境”等。其核心其实是关联性,又由于部分关联性是暗含的、模糊的,有点类似于背景的存在,所以也称之为背景。我们在讲话中都会有这样的体会,一句话的意思不仅仅取决于话语本身,还取决于说话的情境。同一句话在不同情境中,其意思可能是相反的。当一句话失去了情境,理解起来就会产生歧义。如果将一句话分若干个词语来说,而且中间没有显著的关联性的话,那么就非常难以理解了。

 

博物馆的考古展陈与之非常相似,就是要体现展陈标本的关联性,这里的关联性至少可以分为三个方面或层次:一个是出土的关联性,一个是行为的关联性,一个是文化意义上的关联性,也就是上述三个context所指的内容。做得不好的展览往往只有标本的陈列,附上一个极为简单的标牌,显示标本的名称、出土的地点与时代。有些时候连标本的名称都是错的,出土地点与时代不准确也是有的。稍好一点就是加一个背景板,增加一些说明性的文字。如此孤立的展品要想让人理解,实在有点强人所难。还有的展陈体现的考古类型学的关联性,摆上许多器物,就像走在文物库房中。这样的陈列理念值得商榷,不是说考古类型学不重要,而是说这样做意义并不大。博物馆展陈毕竟不像在库房或研究室中,不大可能展示器物组合的完整演化序列。即便能够这样展示出来,其目的又是什么呢?告诉观众器物是如何演化的?估计很少有观众有这样的兴趣。

出土的关联性包括器物出土的剖面与平面关系,其中暗含的是古人的行为与意图。安徽含山凌家滩遗址博物馆在展陈07M23的随葬品时,做了一个极好的复原,在透明的玻璃展柜里,分层展示随葬品安放位置,一目了然。如今博物馆的考古展陈中有的墓葬是直接套箱搬运过来的,墓葬作为封闭的考古遗存单位,采用这样的展陈方式非常合适。类似的展示还有车马坑、祭祀坑、陶窑等。有些遗存面积太大,不适合在博物馆展陈,如聚落;还有的遗存过于零散,如屠宰场、石器制造场。大规模的遗存为了保护其出土关联,现在建立了不少考古公园,原地保存,一方面保留原真的场景,另一方面也为未来进一步研究保留了条件。然而,出土关联性大多时候仍然只有专业人员才能够看懂。物质遗存自己不会说话,观众看到一座墓葬,知道其时代、发现地点,但这座墓葬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他们仍然是不知道的,此时就需要另外一种关联性,就是行为关联性。

行为关联性其实是一个泛称,指代通过物质遗存研究所揭示的真实过去,考古学上又称为“透物见人”。最直接的揭示就是行为重建,了解到物质遗存所指代的行为,比如通过动物骨骼上切割痕迹的存在推断存在屠宰行为,根据陶罐上的残留物判断曾经煮食过海贝,通过浮选植物遗存确定作物驯化的程度,如此等等的行为推导,都是直接立足于物质遗存材料,运用科学的方法进行分析,可靠性是比较高的。单个的行为重建不免过于简单,人类的活动往往是由一系列行为组成的链条,比如博物馆展陈的滨海煮盐的过程,涉及到一整套的工序,还有相应的器具。从单个行为到行为链条的重建,行为关联性延伸了,观众也更好理解。但是这仍然是不够的,考古学能够揭示的行为是十分有限的,离我们重建过去的目标十分遥远。

考古学希望能够实现管中窥豹的目的,或是像医生诊断一样,基于非常有限的特征,就可以确定病症。考古学要实现这样的目的,就需要有文化系统的模型、生态系统的模型(或者合起来称为文化生态系统的模型),或是进化的模型(社会进化或进化生态的模型)等。有了完整的模型,就有可能根据少量的行为重建证据去判断过去社会发生的重要变化。古往今来,人们都希望有这样的能力,基于有限的现象去推断复杂的社会变化。商代人们利用钻灼甲骨,根据上面的兆纹来判断一件事的吉凶。进入现代社会,人们基于科学原理来实现基于有限现象的全面推理。目前考古推理所依赖的复杂模型还存在许多争议,其中涉及的行为重建推理的链条偏长的问题。因此,在行为关联的展示中,还是偏重于短推理路径的科学推导,其说服力更强。

在这个方面,科技考古发挥了关键的作用。当代中国考古学研究中科技考古的发展更为迅速,每年产出的成果非常丰硕。可能因为这些成果大部分是以英文的形式发表在国外刊物上,博物馆的考古展陈往往容易忽略,因此丧失了一项重要的信息来源。比如古人的饮食习惯、健康状况、性别差异,甚至迁居历史等,都是可以通过科技考古手段了解的。有关环境背景的重建就更不在话下了,可以包括动植物资源条件的变化、不同资源的时空分布等,有了这些信息,再去看古人的行为,也就更容易理解了。更进一步,古人在人类演化史、社会发展史上的位置也能更准确地把握。展示行为关联除了要显示科技分析的原理与成果之外,通常有一个做法,就是场景复原。场景复原需要建立在科技分析的基础之上,否则很容易出现想当然的情况。对于观众而言,相比于物质遗存而言,他们更容易理解重建起来的人类行为,在这个层面,可以展示的内容是非常之多的,就新石器时代遗址而言,可以包括生业、手工业、社会组织、祭祀、环境、健康等。也就是说,相关的有关社会重建的研究应该是展陈的主体。

文化意义上的关联性涉及到两个方面的内容:一个是古人赋予物质遗存的原初意义,一个是在当下的意义。就好比在读《论语》,既要理解孔子所说内容的原义,更要理解这些话在当今时代的意义。对于前者的把握,是不能拘泥于文本本身的,我们生活在孔子之后,更了解当时的社会背景与历史影响。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可以比孔子更了解孔子自己的。也就是说,要展示文化意义上的关联性,就一定需要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后来的历史进程以及文化传统等因素的。文化意义上的关联性不是普适的,以玉器为例,中国有十分悠久的玉石文化传统,并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载体,至今仍然绵延不绝,这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中国古人赋予玉器的意义,也就只能结合中国文化背景才能理解。在这个方面上的展陈上,天文考古走在前面,它有一个特别有利的条件,那就是较好的古今一致性。陶寺遗址出土的天文观测遗迹,是可以进行验证的,类似的还有良渚文化的汇观山遗址(难以置信,它的名字仍然与观察相关)。结合中国的农历传统、当地的农耕文化,无疑能够带来更加丰富的解读。

中国是这个世界少有的文化传统连续的文明体,当你看到八九千年前的上山文化的红衣陶壶的时候,你会感到非常亲切,因为它的形制在后世仍然在流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通读《论语》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儒家思想早已融入中国人的生活。在中国观赏考古出土古代遗存的时候,就好像在重读古代经典一般,我们学习先辈的智慧,感受历史的魅力,古今又融为一体。如何去把握古代遗存在当代社会的意义,其基本途径就是要去发展丰富多样的阐释,仍然如同我们读古代经典一样。同样的展品,可以按照不同的主题或视角,组织多种多样的展览。比如展览砚台,它可以在“文房四宝”“中国书画”“传统书房空间”“传统工艺”等主题中去呈现。就考古展陈而言,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还有非常大的发展空间。

关联性是展陈的基础,如果三个层次的关联性都能充分体现的话,一件器物也可以办一个展览。经典的案例就是湖北省博物馆的越王勾践剑,这件器物独占了一个展区。展览除了展示发现的经过、出土的状态等,还有不少的科技考古分析,告诉观众为什么这件器物千年不锈,告诉观众剑身上的装饰是如何制作的。更让人感兴趣的是,展览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告诉大家为什么这件越国的器物会发现在湖北,而且是在一个等级不高的小官员墓葬中。越王勾践是历史名人,有关他的故事本身就有不少。越国本来就以善于铸剑著称,文献也有记载。当把这些背景都加入进来的时候,就会发现一个展厅都有点放不下了。在主题的选择上,湖北省博物馆的主题更侧重技术工艺上的历史成就,如果采用不同的主题,理论上,这件器物甚至还可以办不同的展览。

主题是组织展览的灵魂,关联性是素材。有趣的是,不少展览主题的确定并不是先行的,而是办展览的过程中,甚至是展览几乎要完成的时候才形成。这可能与展陈实践的复杂性相关,展品、时限、资金等都可能成为限制主题的因素,与那些刚性的条件约束相比,主题是可以相对灵活的。主题本来是关联性的引领,现实中更多是与关联性的相互协调。这里想特别指出的是,在刚性约束与主题之外,其实还存在一个非常具有弹性的空间,那就是关联性,也就是上面所说的3C原理。

关联性的揭示来自于考古研究,没有相应的研究,或者说展览的组织者没有系统收集既有的研究成果,或者收集的成果过于局限,那么展览就很可能成为无本之木。关联性本身并不是展览,但是离开它,展陈就会成为“赛宝会”或是华丽辞藻装饰的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