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国际交流展览作为国际文化交流的重要手段，与本土展览相互补充，共同构成博物馆文化传播的多元生态。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社会信息沟通越发便利，博物馆功能定位发生变化，国际交流展览的主题与本馆藏品及本土展览之间的逻辑关系日益得到重视。同时，观众对国际交流展览的关注度和期待增加，使展览不仅是知识的载体，更成为实现多维感知的文化体验场所，博物馆需充分利用沟通渠道和媒介工具，与观众共创展览。此外，国际交流展览的运营也发展出独特的方式，博物馆开始引入多种商业模式实现成本控制，提升运作水平。

关键词：国际文化交流；展览；博物馆；信息时代

在步入我们所处的这个信息时代之前，社会对博物馆的理解和认知，与300年前博物馆刚刚诞生之时的情形相比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博物馆的核心功能仍旧是收藏、研究、展示和教育，实际上，发挥这些功能似乎一直是它最为长久且不变的角色。而进入21世纪以来，国际博协对博物馆的定义做了两次修订。如果说2007年版最明显的变化是将博物馆收藏研究展示的对象从“人类和人类环境的见证物”扩展到“非物质文化遗产”，那么2022年版定义的变化则更多体现在博物馆与社会、公众之间的关系层面，强调博物馆“具有可及性和包容性，促进多样性和可持续性,并在社区的参与下，为教育、欣赏、深思和知识共享提供多种体验。”这一变化可以说是博物馆在信息化时代的顺势而为，是大势所趋。

在上述背景下，作为博物馆展览领域中极为重要且备受关注的一种类型，国际交流展览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并随之面临一系列必要的调整与转变。本文将以博物馆生存环境变化为出发点，剖析国际交流展览这一特殊展览形式在当前形势下所面临的新挑战，并在此基础上展望国际展览在未来可能的发展趋势。通过这样的分析，希望能够为相关从业者提供有益的参考和启示，助力国际展览行业的持续健康发展。

一、博物馆举办国际交流展览的特殊意义

本文中所讨论的国际交流展览，主要指以跨文化、跨国界交流为目的，由两个或以上国家的文化机构共同参与组织的展览。在当今时代下，国际交流展览已经成为博物馆突破地域限制、实现全球传播的核心手段。它不仅满足公众对多元文化的需求，更在学术、经济、外交等领域创造价值，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文明对话，其意义体现在如下几点。

（一）促进跨文化对话

国际交流展览通过展览的引进来和走出去，一方面，帮助本土观众了解不同文明的价值观、历史和社会形态，打破文化隔阂，消除偏见；另一方面，将本国文化以展览形式呈现在其他国家的人民面前，有助于增强国际社会对本国文化的认知度，建立文化尊重的基础。

（二）推动国际学术交流

展览是学术研究的成果体现，也同样是助力国际学术交流与合作的重要手段。国际借展可以实现对某些分散在全球的文物或艺术品的集中研究，不同国家在文物保护、修复技术上的经验互补；联合策展的过程更是不同文化背景的学者就同一主题进行切磋交流的难得机会。

（三）助力文化消费

举办高规格国际展览是吸引媒体关注，巩固博物馆行业地位的重要举措。一场重量级的国际大展可能为一个馆，甚至一个城市带来明显的到访量和旅游消费增量。如果涉及商业收费展览，则有可能通过门票和文创衍生品为博物馆带来可观的收入，弥补事业资金的不足。同时也会带来当地社群对某一文化主题的长期关注和深入探讨。

（四）配合国家外交

自国际交流展览诞生以来，就一直被视为各国国家形象的“柔性宣传”，甚至可以发挥政治、经济等其他手段所无法企及的“破冰”作用。

二、信息化时代国际交流展览所面临的挑战

（一）博物馆的权威性正在受到挑战

回溯历史，世界上最初的博物馆大多脱胎于王室和贵族的私人收藏。这些王室和贵族凭借其特殊的地位和权力，占有了大量珍贵的藏品，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私人的珍藏馆，随后逐渐向部分或全体公众开放。无论这些博物馆是否对所有的公众开放，它们实际上都先天性地拥有了对藏品实体的处置权和解读权。这种权力的集中，使得博物馆的功能凸显出一种“单向性”和“垄断性”。然而，随着21世纪的到来，数字化技术的迅猛发展，以网络为载体，文本、图像信息以及各种形式的知识得以以极低的成本和极快的速度在全球范围内传播，公众拥有了从不同渠道自主获得海量知识的手段。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自媒体和社交媒体的快速发展，在冲击着传统媒体行业的同时，也对以博物馆为代表的文化象牙塔发起挑战。这种前所未有的变化，正在悄然颠覆博物馆对自身文物和展览长久以来的话语权与“垄断”地位。国际上，对大英博物馆、卢浮宫博物馆藏品管理等话题的负面议论，意味着国际文博大馆的声誉不再是不可置疑；在国内，随着文博热的兴起，观众参观从走马观花变为沉浸式研学，对展览的灯光设计、展品陈列，甚至每处说明标签、英文翻译等细节都给予了高度的关注。博物馆与观众之间的交流方式亟待进行相应的调整和变革。博物馆不再仅仅是单向地展示和传递知识，而是需要更多地与观众进行平等交流，倾听他们的声音，回答他们的问题，满足他们的多样化需求。而这种转变，无疑对博物馆的自我定位与未来发展路径提出了新的挑战。

（二）博物馆展览产品化趋势明显

展览作为博物馆与广大观众之间进行深度交流与互动的最显著且重要的手段，在当前社会文化环境和观众需求不断演进的背景下，其举办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不可避免地产生变化。当博物馆走出象牙塔，越来越成为公民社会文化生活的组成部分，展览也不再仅仅被视为一种与博物馆收藏、研究紧密联系的展示行为，而正在蜕变成为一种独立且具有完整意义的文化产品。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展览可以被视作一种具有市场价值的文化产品。作为文化产品的展览，无论是否向公众收取门票，它都不再像过去那样天然地笼罩在博物馆文化权威的无形光环之下，而是必须直面来自公众的审视—性价比的评判、同行业的竞争。在这个过程中，展览中所呈现的艺术作品的质量、展陈设计的创新性与合理性、内容阐释的深度与广度、展览全周期的宣传策略与运营管理，以及观众在观展过程中的反馈互动等各个环节，都无可争议地成为了衡量一个展览是否真正合格、是否能够赢得观众认可与喜爱的客观且重要的指标。

（三）国际局势对展览影响日益突出

国际交流展览受国际局势影响主要体现在内容和成本两个方面。进入21世纪，全球化影响下，国与国之间的经济、政治、文化联系愈发紧密，通过文化交流、文明互鉴加深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们之间的相互理解，寻求共识，从人类共同命运、共有未来的角度去看待历史、思考明天，越来越成为博物馆的责任。当然，寻求共识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会面临地缘政治、宗教信仰，以及对同一历史事件的不同立场等造成的障碍。近五年来，在地区冲突频仍、国际经济形势遭遇较大挑战的背景下，这些障碍日渐明显。博物馆在策划国际展览，特别是涉及多国、多地区文化展览时，面临的挑战尤为明显。例如2024年中国国家博物馆与国际文化遗产保护国际联盟合作举办的“守护与重光”，以及大英博物馆举办的以丝绸之路为主题的“八方丝路：万里共风华”等展览，在部分内容涉及国际关系领域问题时，都需要做更多沟通与协调。当然，在各国经济下滑、文化支出受限的同时，却不得不面临地缘政治危机导致的国际运输保险费用大幅上升，也为展览举办增加了更多不确定性。

三、国际交流展览的发展新趋势

人类社会上万年的发展历史告诉我们一个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人类的发展来自交流。所有伟大文明的发展和延续，无不源于多种文化的交流、碰撞、融合、创新。数字时代，一方面信息获取的便利性使世界更加扁平、愈发透明，另一方面大数据所造成的信息茧房却又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人与人之间的偏见、对抗与仇视。尽管今天去定论信息化将会把人类社会推向何方为时尚早，但我们依旧可以有信心地说，通过实体展览的形式加强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与互动的必要性并未减弱，反而是更为凸显。人们比历史上任何时候更需要放下手机，走进博物馆，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而与以往的不同在于，在“去中心化”传播的今天，观众已经不满足于被动接受博物馆展览所输出的信息，而更愿意将之置于众多信息源中进行平等评估和选择。在此背景下，社会对于国际交流展览的要求也进入一个更高的层次。

（一）合理规划国际交流展览与本土展览之间的关系更为重要

国际交流展览与本土展览是博物馆展览体系中的两个重要维度，二者既存在差异，又相互补充、彼此促进，共同构成博物馆文化传播的多元生态。回顾博物馆发展的历史，我们会发现，较之我国博物馆，国外知名博物馆在举办国际交流展览时，更加重视展览主题（艺术家、流派、文化类型等）与本馆藏品、展览之间的联系和逻辑关系。换言之，是否能够通过国际交流展览更好地诠释和提升本馆藏品的价值，通过国际展览的“他者镜像”反观本土文化的独特性。例如，2024年卢浮宫博物馆举办的“托洛尼亚大理石雕塑展”就旨在呼应其馆内收藏的大量意大利雕塑；“萨金特的时尚展”则是收藏萨金特作品最多的泰特美术馆和波士顿美术馆的强强联合，以凸显萨金特作品的重要性，提升萨金特作品的国际影响力。日本博物馆多次将浮世绘与欧洲印象派并置，以期联通两个地域的艺术史，揭示东方艺术给西方带来的影响。

近年来，我国各大博物馆在不断提升国际交流展览数量的同时，也在寻求与本馆藏品和自有展览之间的互动。例如，2024年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的“俄宴风华—克里姆林宫博物馆藏饮食文物精品展”就与国博重要专题展览“中国古代饮食文化展”毗邻而居，形成呼应。而同样在国博举办的“率真与真实—卡拉瓦乔的艺术世界”，从文物修复与鉴定角度去重新看待卡拉瓦乔作品，视角新颖（图1）。策展人非常有心地用数字化手段加入了对国博馆藏《松鹤回春图》修复技艺的展示，使观众直观体验中西绘画修复的不同技艺和原理，从而更好地对两种绘画进行理解和欣赏。2024年湖南省博物馆的“彼美人兮—两汉罗马时期女性文物展”则从女性生活的角度，去看待罗马与汉代这两个同一历史时期的东西方两大文明。国际交流展览与本土展览之间的内在联系，在国际展览举办必要性和社会影响力中的权重愈发显著。

（二）国际交流展览与观众之间的共生关系更趋明显

近年来我国各地博物馆热的背后，其实是人民群众文化需求水平快速提高与博物馆主动作为、不断调整姿态融入公众日常生活，两者相向而行的结果。这一现象发生的速度之快与持续的时间之久，不仅令我们这些博物馆从业者感到始料未及和倍感欣慰，更令国外同行感到惊讶和艳羡。以中国国家博物馆为例，在旺季每日申请预约人数超过120万，入馆观众35岁以下者达60%以上，观众的平均停留时间从1个小时上升到近6个小时。与此同时，观众对于展览给予的关注度和期待也呈几何倍数增加。展览不仅是知识的载体，越来越成为一段真正多维感知的高水平文化体验。随着展览产品化趋势的发展，一些新生的理念也随之进入博物馆人的视野，例如“展览营销”“展创结合”“博物馆与观众的共创”等。各馆重点关注的国际交流展览更是如此，2024年上海博物馆的“金字塔之巅—古埃及文明大展”从调动上海机场、公交、轮渡等各种城市资源的展览宣传推广，到全球首次带猫看展的“上博奇喵夜”，再到上千款展览文创周边，打造了“以一馆办一展；为一展来一城”的盛况。

在中国国家博物馆，“美的多元—古希腊的艺术与生活”展览则致力于为观众全方位打造“美”的体验。

1.媒体探展：当包装箱一点点打开，希腊古风时期库罗斯像带着标志性的“微笑”缓缓露出真容，在场媒体不约而同发出低声的赞叹，似乎怕惊吓到这位公元前500多年代表着希腊“青春之美”的小伙子。

2.高“美商”布展：在设计之初，策展团队就决定“要神似不要形似”。展览空间中看不到类似展览中对古希腊建筑柱式的模仿，而是通过不同的圆形空间将黄金分割和斐波那契螺旋线巧妙地融入展厅；淡雅的墙面色彩配合恰到好处的灯光，充满史诗感的希腊原创音乐似有似无，自进入展厅，观众的目光就不会被其他无效信息打扰，只会随着精致的展品流转，去体验从新石器时代到希罗世界的几千年中希腊文明多元、独特、永恒的美；地中海地区芳香植物与古法芳香油的展示，邀请观众闭上双眼，用嗅觉去寻找通过香气与诸神对话的古希腊，而类似的文化传统对于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

3.“美”的共创：展览的开幕只是展览完成一半，而另一半需要与观众共同完成。博物馆需要充分利用各种现有的沟通渠道和媒介工具，全方位、多角度地做好展览内容的深度解读与传播。同时，密切关注并及时捕捉观众的反馈信息，针对这些宝贵的意见和建议，给予认真且积极的回应，并在此基础上，灵活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舆情变化，确保展览的社会效应与文化价值得到最大化的发挥和认可。这一点在“美的多元”展览中得到充分体现。观众通过社交媒体对展览的参观反馈成为展览宣传与配套活动的灵感。例如受观众在小红书上自发制作的文物表情包的启发，策展团队发起线上文物表情包斗图。博物馆展示“美”，不仅要让人懂得欣赏，更要激发新的创造。除却传统的配套专家讲座之外，策展团队还特意邀请中央美院、中国传媒大学等高校美术专业学生参观并进行现场写生，对于这些对“美”格外敏感的青年人来说，对古希腊雕塑近距离摹画是如此令人兴奋，他们的作品再一次证明古希腊的“美”是持久的，甚至是当代的。

4.展创结合：今天，展览文创不再是“边缘”业务，而是展览不可或缺的部分，“美的多元”展览不仅设计制作了近百款精美文创，而且与展览同步宣传，相互引流，部分款式开展即售罄。拿着门票与同款文物合影发圈成为观展标配，特色展览门票也成为与文创同样受追捧的存在，观众甚至为了集齐十款门票而在社交媒体上请求与网友换票。所有这些共同形成了观众关于一个展览的全流程体验，由此所获得的情绪价值将成为观众衡量其时间、精力、金钱付出时的重要考量。

（三）多种形式实现国际交流展览的成本控制与商业模式

成本问题一直是限制国际交流展览频率、规模、水平的重要因素。在传统展览中，运输、保险等客观条件无法改变的情况下，数字技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一问题，甚至为国际交流展览拓展新的维度体验。例如2023年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的“乌菲齐美术馆藏大师自画像展”中，配合文物展览，一场高质量的文艺复兴沉浸式光影体验将观众的情绪推至顶点（图2）。另一个更具有典型意义的案例是“巴黎圣母院增强现实沉浸式展览”。巴黎圣母院遭遇火灾后，巴黎圣母院修复机构授权制作了一个基于VR增强现实技术的沉浸式展览，利用集成了巴黎圣母院历史、文化、工艺等丰富信息在内的平板电脑，关闭五年的巴黎圣母院得以在世界近十个国家和地区被深入理解和欣赏。

此外，越来越多的博物馆习惯于通过商业模式运作国际交流展览，对展览收取适度的门票，一方面可以为展览带来收入，另一方面也有助于营造较为舒适的观展环境。与此同时，观众对收费展览所抱持的挑剔态度，也推动博物馆从展览内容、形式、宣传、服务等各方面投入更大投入和精力，从而尽力打造一个尽善尽美的展览。应该说国际交流展览的商业化在缓解办展成本压力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博物馆整体水平的提升。

四、总结

信息化时代刚刚开始，就已经以其高速的升级迭代打破了人类社会几百年的发展节奏。博物馆国际交流展览的未来在面临挑战的同时，也有着巨大的想象空间，例如通过新技术，展览可以以更为便捷、多样、低成本的方式实现不同国家地区的共同参与。这种参与不仅限于文物或展品，而是延伸至专门领域的专家，与展览主题相关的人群，甚至普通观众。今天，当使用人工智能进行展览策划已经成为一些前沿博物馆的选择时，在这些参与者当中，恐怕还要加入AI的名字。